2010年10月21日 星期四

我的父親--無盡的思念


小時候,我以為我爸可以長生不老。

在我心中,爸媽是大人,是年輕的大人,是年輕人。忘了那是在我多小的時候。我媽聽了笑了起來,她說,「不是喔,我跟妳爸不是年輕人了喔」。「那,不是年輕人嗎?那是什麼人?」媽想了想,「嗯,中年人」。是的。我出生的時候,我爸都四十幾了,媽也是快四十的高齡產婦。我是家中最小的,跟兄姊的年紀也差上十幾歲。他們彼此之間相差的年齡才比較 "正常"。在我很小的時候,姊姊們就陸續嫁人了,哥哥也是很快娶親了。記憶中,好像有一大段時間,就是爸媽帶著(還年糼的我)到處走動;像是拜訪親友,旅行,逛街購物等等。也許就是因為這樣,好像我跟爸媽的感情最親。雖然,與兄姊們相比,時間最短;他們比我多了十幾年與爸爸的相處。不過,這幾天跟姊姊們談起,她們卻有不同的看法,她們認為,她們小時候,爸爸要上班,還有家裡開店也很忙,因此,其實沒有多少相處的時間。


我記憶中的父親,是愛家的。不用上班的時候,他總是在忙著修繕家裡的什麼東西,要不然,就是在規劃倉庫,動手做架子、貯物櫃、各式各樣的工作,讓家裡的環境更舒適。爸爸是一切以家庭為先的父親。我也還記得,颱風夜,他總是一再地查看家中各個門窗,梭巡各個角落,需要補強的,需要注意的,一個也不漏。還很小的我,好奇地跟在他後面,他有時會開玩笑地說,待會風大了就要抓我去屋頂壓著。其實看爸的表情,和語氣裡的笑意,我就知道他是在開玩笑的。


爸也是一個令人充滿驚喜的人。他喜歡音樂,年輕時也玩音樂,這是聽姊姊們說的。我記得的是,小時候有段時間常聽爸爸彈電子琴。爸還會吉他,也會口琴。我記得有一次,他(無意中?)找到自己以前的口琴,我記得他邊吹著邊走下樓來到我面前,好好聽。我後來才知道那首歌叫做《月夜愁》。但在我記憶裡,《月夜愁》被我爸的口琴吹得好歡樂。哪裡有愁呢!?不玩樂器以後,爸還是經常心血來潮就哼哼唱唱。有時他唱日本歌謠。還有段時間他很愛唱夜來香。他還跟我說明這歌詞,這花,是多麼奇妙。


家裡買了汽車後,每逢週末爸就會帶我們出去玩。幾乎是每個週末。通常是附近名勝。但有時他會規劃比較遠的行程。那些都是我永誌不忘的快樂童年回憶了。除了那些遊山玩水事先計劃好的旅行,我還記得,有一個夏天的午后,還在放暑假,我跟附近的小孩都因為天氣太熱,有點懶洋洋地、一起玩什麼都意興闌珊的,爸突然走了過來,用一種很可愛的語氣;一種慫恿跟鼓動的語氣:「走,我們來去海水浴場!全部人都去!走!」。於是爸載了一車的小孩包括我,我們在海邊度過了好開心的一個下午。


然而,爸其實是嚴肅的父親;他是很注重父親威儀的。也許,爸是在意教養的責任吧,雖然他有輕鬆的一面,但他律己甚嚴,對待孩子們也是。他有很多的規則,比方飯桌上的禮儀,又比方長幼有序,又比方早睡早起,還有,不可以浪費,要惜物愛物。但是,當時的我,卻以為規則的建立,就是為了被打破(!),面對嚴格的父親,我總是期待自由。有很長一段時間,我覺得父親太過嚴格了。幾乎我只記得父親的嚴格,幾乎,父親,就只有嚴格這兩個字便足以形容!直到很多年以後,有一天早上,我睡得暖暖的,覺得好安適,突然,臉頰上有點冰涼的感覺--這是多麼熟悉的感覺,我以為自己回到了父親的懷抱!小時候,很小的時候,晚上我都是這樣睡的,我突然想了起來,這塵封的記憶,我被父親抱著,他在看電視,我睡著了,睡得暖暖的,睡著了的我臉頰突然碰到了父親的外套,有點冰冰涼涼的,但我總是立刻再沉沉睡去。因為,在父親的懷裡,好温暖,好安全--那是全世界最安全最舒適的地方!我一如小時候覺得好温暖好安全,正待再睡去,突然醒覺,眼睛睜開,這哪裡是在父親的懷裡呢?我是一個人、躺在美國西雅圖的公寓裡、寒冷的冬天、陌生的土地!父親呢?在遙遠的半個地球外!父親的懷抱呢?在遙不可及的好幾十年前!認知到現實的同時,還來不及覺得感傷,我的眼淚已經汩汩流下。那時,我才知道自己有多麼地想念父親,那時,我才知道自己可以多想念爸爸!


中年後期的爸開始注重養生,他開始晨跑,還去學了太極拳,也去學了氣功。他提前退休,他的生活重心就是健康。還有跟我媽一起到處去旅行。我記得有陣子他們滿常跟團旅行。大陸剛開放觀光不久,他們就興沖沖跑去觀光了。我沒跟,長大了,不跟父母出去玩了。;) 大概他們也不希望我跟吧?:) 再後來,爸媽有段時間迷上了健行,跟了好幾次的登山健行活動。直到有一次,在山上,爸差點出了意外。那天早上,在前往集合地點前,爸就摔了一跤,還好只是些外傷,所以他們還是照原定計劃登山健行。結果在山上,爸突然中暑,人幾乎昏厥,由於是在交通不便的山上,那次其實是很驚險的。其實,那個時候,爸就因為長期的高血壓問題困擾,還有心律不整的問題。但是,他也還是維持著相當的活力和生活的規律,每天運動、打拳、練氣。



爸是什麼時候開始變老的?什麼時候開始爸突然走路這麼舉步維艱了?!什麼時候開始爸連說話都有點口齒不清的?什麼時候開始爸吃一口飯要嚼這麼久,才能終於吞下去?什麼時候?什麼時候?什麼時候?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?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事?是在我們安於父親庇蔭享受人生的時候?是在我們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或者自己的生活,並且為生活全力以赴的時候?


這又是什麼時候的事,巴金森氏症這病是什麼時候開始佔了上風,令爸經常無法有喜怒哀樂的表情的?甚至於說話聲愈來愈微小,咬字愈來愈模糊的,到最後幾乎是詞不達意,甚至於幾乎無法再說話了?怎麼會來得這麼突然,幾乎就是最後一兩個星期內的變化?!


九月底的時候;九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三,爸因為咳得太厲害,被送進了急診室,醫生檢查後說是吸入性肺炎。在醫院治療了一個多星期,因為爸一直想回家,在醫院他開始有拒絕醫療的行為出現,拒絕服藥,拔掉點滴等等。我們提前出院了。希望回到家後爸的心情會好一點。但後來事實證明並沒有。爸應該是太累了,跟巴金森氏症這頑疾奮戰了十多年,他應該是受夠了、太疲累了。出院後他顯得更瘦弱、更衰老,意志更消沉。週三出院。週六傍晚,他寫了不少字,因為無法說話,後來他寫了一些日本字,爸小時是受日本教育的,但我們當時看不懂。我們一直到後來,爸走了以後,才有機會拚出他那時寫一些字的意義,有些字字跡跳動混亂,甚至是語意不清。原來星期六那晚,他就寫下了 "さようなら"--日語的 "再見"。當時若能看懂,我們必然會努力安慰他,可惜當時我們都看不懂。痛。


週六接下來的星期一,因為爸的精神還是很不好,無法吃東西,或者是不願吃東西?哥他們送爸到醫院,照醫生的建議裝了鼻胃管,因為巴金森氏症已經讓爸的吞嚥能力幾乎退化到沒有了。醫生檢查說沒有問題隔天就可以出院。隔天星期二下午出院的時候,我現在忘不了了,當時的爸看起來有多衰老、瘦弱!他幾乎是勉力垂著頭。當時爸已經耗盡了元氣、耗盡了體力!當時爸已經在最後關頭了!但那時我們並不知道。就連醫生護士也不知道。


回到家後我們都以為這是一個新的開始,爸可以用鼻胃管進食補充營養,就可以恢復體力,就可以恢復元氣,再與巴金森氏症這病魔再戰鬥下去。爸一直都能成功的對付這病魔的!過去幾年的每天,除了少數幾天,他都會去散步,他會做運動,有時他還會唱卡拉OK給我們聽。他還曾叫我教他用最新的數位相機拍照,他還叫我教他利用電腦使用網路電台,於是他可以盡情地聽他的地下電台,不再老是擔心被蓋台。爸一直是很努力很認真很勇敢地面對病魔的!雖然最後這一陣子,因為病情加重,爸有點意志消沉,但我一直相信他會恢復回來的!就像以前那樣!以前每次病情加重,爸最後都能恢復鬥志、恢復生氣。這次他也會!我們都是這樣相信的!然而,這次,我們,想錯了。事實上,爸一定是累壞了。太累了。又或者,也許爸是想念阿公阿嬤?爸應該是真的累壞了,太累太累了。我想爸是真的用盡氣力了。週二出院,那天晚上,爸就安詳的閉上了眼睛與世長辭。爸最後的表情,是安詳的,平和的,就像睡熟了那樣。爸終於解脫了病痛,有如新生。


現在,從此以後,爸不再有病痛了,爸也再也不會變得更老。在我的心裡,現在,爸果然長生不老了。



儘管因為感到意外而萬分悲痛,儘管我對爸有無盡的遺憾--我最終沒能照顧好爸爸,最終我也來不及告訴爸我有多牽掛他、我有多敬愛他,最最最遺憾的是,我終究沒有照顧好爸爸... 我有太多太多的遺憾!而現在,這些遺憾,只能埋在心中,我再也無法彌補。不只遺憾再也無法彌補,而且我再也沒有機會報答父親的大恩了。這遺憾,這傷痛我想是不可能平復的。我只能,只能努力地、好好地活下去,至少,最低限度,不糟塌了爸爸的恩賜--我這個生命可是爸爸的恩賜,孝經有云:「身體髮膚,受之父母,不敢毀傷,孝之始也。」除了這樣不知還能怎麼辦的我,但願爸能感受到我現在想告訴他的話:

「爸,離別的傷痛留給我們就好,您請安心放下,我們都會好好的。我們會永遠思念您。您在這一個世間已經功德圓滿。我們永遠感念您的恩澤。請您安心放下。

父恩浩蕩!
感恩不盡!
思念無限!
爸,謝謝您!您一路好走。
謝謝您!
謝謝您!
謝謝您!
謝謝!
謝謝!
謝!


どうもありがとう。

さようなら。